云水飘飘

四流热度,三流文笔,二流色批,一流自信
不!愧!是!我!!!!!

【佣占】绿洲遗物

cp为寄生x绿洲诗人

全文约2w1,想不到什么预警

祝大家新年快乐,请!

(特供春节错别字特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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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贝达没有想到他的旅途居然还会遇见其他人,在他几乎走完了四分之三的路程的时候。

 那时候隔着鞋底踩在沙地里都能感受到沙漠过分的炙热,最初二分之一奈布走得格外迅速,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走在刀尖上的舞者,以黄沙为背景出演一场死寂的话剧,没有开头,不见终章。 

但随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太乐观估计自己对于水的渴望了。被结晶缓慢侵蚀的自己,对于水分和热量的利用形式已经与常人有了微妙的区别,即使费心控制了对于水分的摄入量,余下的东西也很难撑着他走下去,演者将要凋亡在谢幕前。

 奈布不认为自己会死,而实际上他拖着极度缺水的身体蹒跚在黄沙上,意识几乎要涣散。 因此在倒下前,他也没能看清说话人的脸。

 “啊…沙漠里为什么会有草原狼?”

  

 奈布的身体比他自己先一步醒来,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原来井没有死在沙漠里时,他已经带着戒备喉咙里发出低喉警告着入侵者,将入侵者扼着咽喉压在地上了。

 裹着袍子的入侵者稳稳地握着水袋,袋口向上而保证没有因为他冒失的举动失去这壶沙漠里的珍珠,除此之外他被摁在地上的样子几乎称得上是顺从。

 篝火,行李,睡袋。 奈布呆愣着维持着他掐着人的动作,这一切让他感到无比陌生,陌生里却偏偏混杂了一些闪烁着晶亮的小东西,但遗憾的是他向来不擅长从沙子中挑出星星。

 “你从哪里来,小狗?”陌生人带着笑发问。 奈布松开手。 这是他人生中听到过的最糟糕的问候了,他发誓。

裹着厚厚袍子的旅人介绍他自己名叫伊莱克拉克,来自绿洲的吟游诗人。

时至傍晚,温度已开始下降,克拉克点起簧火,吹了口哨。哨南在大漠清冷却又漫天繁忙闪烁的背景里如石子落入水潭,一圈圈漾开来。

克拉克没有过问他的名字,奈布出于礼貌想开口介绍,吐出的却是沙哑如黄般的零碎音节。克拉克摆摆手:“过过你会变好的。” 

奈布其实更想询问他,拿了自己的水毫不吝惜地施援了另一人后,他,或者他们,该凭什么走出这片沙漠。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毕竟,他们素不相识。 

哨声很快有了回应,夕阳几乎完全被埋没在黄沙灰暗里。光明似乎也带走了全数声音,月亮和星星都是哑巴,因而只剩下空中禽类拍打翅膀的声音绕着哨声盘旋。

 那不是沙漠里秃鹫舒展翅膀缓慢盘旋在死亡头上的声音,它与黄沙格格不入——那是中型禽鸟迅速拍打翅膀保证自己飞起来的声音,隶属于森林。 

直到那只林鸮逼近篝火,奈布才辨认出那鸟儿的种类来。酷热和干旱,这只林鸮——它看起来属于伊莱克拉克——与它的主人一样不可思议地出现在这里。

 “这是布洛黛薇,”伊莱说,"你会喜欢她的。” 

但奈布并不这么想。他坐在克拉克身边时,那只可怜的林鸮只久久在上空盘旋着,带着对于蓝色皮毛散发着犬科动物特有味道的该死野兽的敌意。她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她只是离开了主人没有多久,自己的位置却面临着被取代的风险。 

真糟。奈布想。这只小鸟并不喜欢自己,而他也不喜欢小鸟。 

诗人站起身来一声声吹着哨子,婉转轻扬的哨声勉强抚慰了劳累林枭紧绷的神经。枭盘旋的高度明显降低了些,最后扑扇着翅膀落在伊莱的小臂上。

 “辛苦了。”诗人从挎包里摸出东西来喂了那林枭。奈布抽抽鼻子,是肉的味道。

 但无论如何,雇佣兵还不会沦落到像一只真正的小狗一样和区区一只猫头鹰抢食。但他焦躁不安的小动作明显表现出他饿了的状态。克拉克安抚了小鸟,贴心地又从腰包里摸出干粮递给他。奈布带着迟疑接过了。

“你需要休息。”诗人坐在篝火旁,纷飞的火星像是跳动的星星,“今晚我来守夜。” 

奈布很想告诉他自己可以帮忙,但他未曾料到的困倦铺天盖地卷袭了他。他窝在克拉克那一包行李旁,从未有过的安心,睡意往上蔓延。

 “奈布,晚安。”迷蒙的恍惚里,他听见诗人的声音。

哼唱呢喃出的曲子沿着黄沙,飘散入睡梦里。


清晨的炎热还未来得及翻涌,诗人便已喊起奈布,启程的时间。 

枭被诗人揣在了行襄里。“昨晚她守了后半夜。”伊莱说。奈布有些不自在地抖了抖耳朵,没能为克拉克做些什么反而睡了过去,让他心中些许微妙的愧疚。

诗人的目光便被那双狼耳吸引。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些什么,但赶路毕竟不是聊天的好时机。 他们一前一后踏进黄沙里,隐没在足跟下的沙砾是褪色的星星。光线被从无边起伏的沙丘里丝丝扯出来,群星悄无声息静默着谢幕。 

天将明。 

奈布扯出皱巴巴的地图,黄沙在上面滚了个来回。这东西其实也并无大用,他敏锐的方向感告诉他他们前进的方向并不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察觉到了他的迟疑,诗人顿了步子回转过身来。

“你想问我们要去哪里?”伊莱说。 

奈布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克拉克总能读出他的想法。

 诗人望着他,神色凄凉却又勉强笑着。 

“我们——去死无葬身之地。” 

“?”

 “骗你的,你不会真信了吧?” 

诗人笑起来,仿佛是什么绝妙的笑话刚好遇到了绝妙的人,因此天底下再没能有如此令人高兴的事情。直到枭休息的挎包表示不满似的震动着,诗人才收敛了也过分的愉悦。隔着眼罩看不见他的眼睛,奈布明白那里满是笑意。 

“我们去绿洲。当然,不是我们最终目的地的那个。”诗人顿了顿,“只是一个小小的,落脚之地,足够我们把水壶填满。” 

奈布真觉得这位他新认识的克拉克先生是个十足的怪人,他时常无法理喻他的所作所为连带着这过分奇怪的装束,但克拉克却几乎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

对于难以开口的萨贝达来说,这也许并非件坏事,尽管萨贝达本人对此并不感到十分愉快。 

他们在日落前抵达了克拉克口中的绿洲——几乎不可思议地出现在这样的黄沙间。萨贝达想他大概知道那只枭昨日去哪里了。 

“喝点水吧。”克拉克说,“我们今晚在这里扎寨,距我们的目的地就近了。” 

奈布学着伊莱双手拨开叶子,层叠的植物下细小的泉水像蜿蜒的小蛇。他俯下身捧了水啜上一口,尝起来并不是什么甘泉,但在这里称得上是生命的开始。

属于禽鸟的咕咕声翻越林叶而来,奈布抬手掀开对面低矮的叶丛时手上一阵剧痛,便看见那只棕灰的林枭不满地从叶片里钻出来,咕咕嘟囔着,好似骂骂咧咧地飞离了。

 奈布支起身来,小小绿洲的另一头,克拉克半跪在地上将半壶水酒在了一块石头前。奈布走到他身边,克拉克抬起头,转为坐在地上,依旧微微笑着。

奈布这才发现石头上有极细小的字迹,但他认不出它的语种。奈布在他边上坐下来。 

“嗓子好些了吧?”伊莱晃晃水袋仰头把里面剩下的泉水一饮而尽,“我对你的耳朵很感兴趣,和我说说吧——它们看起来就像真的活着一样。” 

诗人侧着身抬手便想去摸那双毛茸茸的狼耳,被奈布一闪身躲过了。诗人的手顿在空中,随即他收回手。

“好吧…那我先来说说我自己?”伊莱抬手摘下兜帽,手套也被放在一旁。光线渐暗下他解开眼罩,露出那双蓝眼睛——它看上去过于特别了。

 奈布甚至觉得那时几乎透明浅淡的蓝眼睛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下意识却毫无理由否认了这一可能性。 

那是水的颜色,一双在水色里亲和的眼睛,浅淡几乎融化在暮色里,可偏偏真切着存在。往下在皮肤上刺青蜿蜒虬错占据了脸颊大半,多了几分突兀出来。现在奈布终于能清楚看见他的笑意了。 

伊莱眨眨眼,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我见不了强光,晚上才能给自己透透气。” 

他选了地方生起火,群星的浅唱低吟里诗人哼着家乡的曲子。枭团团窝在他身边,尖嘴梳理着羽毛。诗人把玩着腰间象牙白的小小挂坠,垂着眼望着火星进溅,低低笑了。 “这里啊,埋着我十九岁那年的未婚妻。”

  

 绿洲的珍宝是德鲁伊的先知,那双水色的眼睛是泉源的馈赠。伊菜是在荒漠边缘被人拾回来的孩子,生养在一汪绿洲里,生来便肩负了带领凯尔特人迁徙的使命。 

即使绿洲的小小村镇里,居民已寥寥无几。 

伊菜从小的玩伴是叫格秋的活泼姑娘,作为小小聚落仅剩的两个孩子,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打发予对方。而若是彼此吵架,两个小孩都决意和对方绝交了,克拉克的聊天对象便是酒馆旁宽厚的白蜡树,他总能和那棵沉默的树聊上半天。

 树当然不会说话,而格秋总喜欢踩着酒馆的小棚子往上爬到白蜡树虬错的枝桠上,赌气似的打断伊莱和老树的交谈——毕竟他们都无处可去。

 村中的大祭司收养了伊菜,同时也教授着两个孩子各类知识。

 克拉克十九岁那年决意离开,并不是一个过分突兀的打算。大祭祀在两年前便病逝了,在克拉克接过传承,肩负着新一任祭司的使命与唯一的医生的时候,沙漠边缘的小小绿洲已经几乎要被划进沙漠的核心地段了。 除了白蜡树下小小的酒馆畏缩着,每日准时点起灯火再关闭来,村子人烟寥落到几乎是一片死水。

 “我会找到新的绿洲。”伊莱平静地说。

格秋站在他面前,抿着唇死死盯着那双水色的眼睛。

 “你不会回来了。”她说,“…也没有人想回到这里。”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伊莱也没能递出他捂在手心温热的银戒。 

德鲁伊的先知终究还是离开了家乡。

  

 “我再次回到那里是自那两年后,带着布落戴薇。”伊莱说。林鸮在他身边拱了拱,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诗人带着怜爱为她捋顺羽毛。 

奈布的目光移向不远处的石碑。 

“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出沙漠的。”诗人轻轻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后来黛米说她跟着她的叔叔离开了。我又离开绿洲去了英格兰找她,却一无所获,又是两年。

“我没想到最后居然真的是沙漠带走了她。” 诗人仰头喝了水,见了底的水壶零零散散落下颗颗水珠来,火堆闪烁不定映衬着它们,和星星一起模糊了黑夜与篝火的边界。

诗人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像是无声飘飞的火星。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奈布张了张口却也说不出什么,多余的安慰像是怜悯,说出口来更像是虚情假意的关怀。所以他只是沉默着,望着火苗跳动扯着火星纷飞。

 “不早了,睡吧。”伊菜笑笑,带着温和与活泼的口气,安抚似的把话题拽回火堆旁,“我来守夜。”

奈布摇摇头,伊莱眨眨眼:“那我来守下半夜好了。”


诗人对于时间的敏锐让萨贝达感到些许诧异,他几乎称得上准时在下半夜醒来,迅速翻起身却睡眼朦胧,揉了揉那双水色的眼睛带着恍惚问:“什么时候了…奈布?” 

转头望见了奈布让克拉克清醒了些许,他环顾了四周自言自语似的告诉自己:“下半夜了。” 

诗人站起来伸了懒腰,将睡袋捋了捋。“去睡吧。”他说。

“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奈布低声说。话一出口是他自己也感到的诧异,喉咙里像滚了沙砾一样在文字吐出口时不住的刺痛。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于克拉克有着这么强烈的探求欲,而事实是在伊莱背对着他侧卧而眠的时候,奈布对着篝火满脑子都是克拉克和他该死的故事。

 他平静几乎是叹息的叙述,水色的眼睛和他下沉的目光。奈布敏锐的嗅觉能不自觉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来自死去草原的味道,连带着动作里布料摩擦沙沙作响。 像是薄雾里孤立的绿原,他迟疑着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伊莱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他拍了拍白底的袍子顺着奈布坐下来。 

“可是应该轮到你了。”诗人就着位置往后仰躺下来,“说话对你来说有些因难吗…你去绿洲做什么?要找什么人吗,小狗?” 

小狗。奈布把这个词在口中滚了个来回,结合他们曾经的对话(即使是单方面的),带着几分震惊,他终于意识到小狗这个词指的是自己。

雇佣兵终究没能说出些什么有力的驳论来,只是干巴巴地回答:“不…不是。我也不是小狗。” 

诗人耸耸肩,表示他并不接受这样平淡的叙述。 奈布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他几乎从未和别人讲述过自己,尤其是看起来明明初识的荒漠旅客。更何况他能记住的也不多。 

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也许叙述中途他能额外想起些什么,奈布说服自己。

 “来沙漠前,我回到了家乡。”

  

 早在奈布萨贝达揣着那份致命的档案回到家乡前,他便已明白自己不在是曾经纯粹的奈布萨贝达了。

灰蓝色的狼耳抖了抖,奈布一路上无法抑制自己的不安。

他几乎记不起大半的事情了,但只有家乡与母亲是他早已洋洋酒洒写进本能里的。 他怀里的东西也许能让他变回去,但那也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妈妈见到自己后会是什么反应。高兴吗,或是痛苦。

惊恐。为她曾经咧嘴畅快笑着的孩子,如今现在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而恐惧… 

奈布在河边俯下身,掬上一捧水,水里的倒影勾勒出狼耳的线条,连带着往下明晦不清的眉目,眸底跳动的幽绿色下隐约能分辨出他祖母绿的眼睛,遗传自他的母亲。

 …她不会的。 奈布抑制住卷舌挑水的冲动,仰头将手中河水一饮而尽。

 回到家乡,寄出资料。战争后的平和日子里,他只想好好休息,把过去的那些该死的记忆放下去。

也许他会想起一些东西,但都无所谓了。

 他可以回家了。

 可越临近家乡他的恐惧便增添几分。那不是在战争里对死亡本能的退却和迟疑,而是要你看着美好的东西在眼前盛大灿烂的腐败。 

妈妈啊,他在心底无声祷告。别作出恐惧的样子,哪怕只是抱抱我也好,像曾经你安抚你的孩子入睡那样,再为我唱支歌吧。 

小小村庄的轮廓在灰蓝的天空里露出柔和的轮廓,熟悉的小屋棱角刺破天空那一瞬间奈布猛得心悸。

家乡,他的家乡。 他活着回来了,无论如何。 

只是看一眼妈妈也好,哪怕自己的样子只会吓着她,自己… 

脚步落在干燥的小路上尘士飞扬,干涸的泥土里钻出丝丝青草。

 奈布眼角发酸,他抿了抿唇把视线低垂下去。

路上的每一个犄角都触目惊心,点点滴滴都把他带回曾经无忧无虑的岁月里。 

翻过山头就能看见整个村庄了。 

真怪。明明他走过那么远的路,结束过那么多生命。他有生离死别,也亲手放归自己的希望。但仅仅是想到那个带着烟火味属于他母亲的模糊影子,他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妈妈。 

靴子破烂,踏在山头上,奈布自上而下俯瞰整个村庄。

 一片死寂。

  

 “你…你没有找到她。”克拉克喃喃。他双腿支起,手环着膝盖把自己缩在篝火旁,失神着把视线丢进火堆里。

 “…对。”奈布垂着眼。“后来我找到了所有人。” 

门没有锁,死去的村子里几乎每一扇门都敞开着,像骷髅顶端黑洞洞的眼眶,流干最后一滴泪水。

 屋子里的摆设就好像主人很快便会回到这里一样,缺了口的瓷碗还摆在桌子上,凳子被拉开,筷子还搁在桌上。奈布几乎绝望地发现所有东西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地上静静躺着一张黑白的照片,模糊不清像是死去多时的墓碑。奈布俯身将它捡起,掸去灰尘,上面是成为雇佣兵前的自己。 

他在村后原本的空地上找到了尸骨,经历那场屠杀后,他们…它们被重叠着高高累起,己经被野兽和白蚁掏得干干净净了。 


“我不敢认有谁…都埋了。”奈布说,“我在那旁边睡了三天,想着要是能死在那里…也好。”

 “…但你来了这里。”伊菜半阖着眼,片刻又睁开。

“我不知道。”奈布疲惫地挑了挑火堆,火苗不情不愿地往上窜了窜,“我只知道我要来。”他指了指那双耳朵,“可能它们有关。” 

他听见诗人叹了口气,轻柔得几乎和呼吸没什么区别,可他偏偏知道那是叹息。

 “去睡吧,奈布。”伊菜轻轻说。 

奈布有些倦了。但他还是支起脑袋,想要看清伊莱的表情:“…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克拉克…?也许这有些突兀,但…”

“我记不清了。”诗人说。


再次启程时时间由克拉克划定好了,他们再度出发。无言。

自己的故事确确实实干扰到对方了,奈布想。而对方也如出一辙干扰到了自己。

踏进浓浓的黄沙里,抬脚带出沙砾,随着动作再度零散坠下。他们都沉默,像是哀悼。

克拉克的故事让奈布感到无言的熟悉感,就像成人后时隔许久重读孩提时代的童书,陌生却也怀念,因为过去的东西它就在这里。

他们认识。奈布在心底为他们的关系下了定义。他们大概相识于战争前,克拉克看起来也知道自己作为雇佣兵的身份。

那么他出现在这里是巧合么…还是蓄谋已久的初识。

“再说说你自己吧。”奈布说,抬眼看他。

奈布本想张口再次询问他们过去是否相识,但不知为何克拉克在他前面被热浪扭曲了的背影让他心悸,就好像被掩埋在黄沙里的克拉克不会回头,也再不会回来了。

残忍到让他难过。

薄情寡义。他腹诽着,却又不知这种无名的苦痛从何而来。

克拉克欺骗过自己么,所以才对他们的相识而闭口不提。可是他救了自己,这也是心怀愧疚吗?

诗人的无动于衷几乎让奈布要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听见那句话。正当他刚欲开口重复的时候,他听见伊菜长长叹了口气。

“好啊,再说说吧。”


诗人被征兵完全是意外。战争对于凯尔特人来说过于遥远了,而他更不该在明知在战争间还去拜访他的朋友。

距离克拉克第一次离乡已经过去很久了。伊莱认识这位朋友和他的妻子,是在两年前他在一片林中小屋小住。守林人去了山下,而那对夫妻正好在度假间来拜访守林人。即使克拉克的年纪足够做那位先生的孩子了,他们还是相谈甚欢。他们邀请克拉克有空时去拜访他们。

伊莱的道德不允许他眼睁睁看着老友们的最后一个孩子也赴死战场,更何况那孩子又那么年轻,还不到他第一次离乡的年纪。

他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在花名册上签下那孩子的名字,伊莱便顶替他去了。

他只会几句零散的德语,夹杂着英语沟通倒也足够。

曾经新兵会有三个月的训练时长,而现在战况胶着到只需要他们穿上军装便可以立刻去送死。

伊莱有一点医疗知识的储备,加上模糊的沟通,克拉克更多只是微笑着倾听对方的话语。负责分配新兵的少校把他归到了见到真枪实弹就会瑟瑟发抖的软蛋兼蠢蛋的行列中去,克拉克手上的步枪还没捂热,就被打发去军医那里打下手了。

军医处在战壕后方搭建的简易棚子里,到处都是灰扑扑衣服的护士和伤得横七八竖的士兵,护土们端着一盆盆被浸红了的血水来来回回,绷带被泡在里面,勉强洗净后挂起来晾晒。

克拉克在军医手下做事,有时也给他的手术打些下手。应急的包扎他做得干脆利落,很容易获得了丹尼卡医生的好感。

他们几乎没有闲下来的功夫,在医生轮休的一小刻时间里丹尼卡医生会坐在椅子上看着克拉克认认真真消毒那些手术用具,一根又一根抽着烟,高强度作业的手不停颤抖。

“你知道么,我时常觉得我在杀人。”丹尼卡医生突然说。那个时候他正在手术台上,伊莱能看见那个可怜的半麻病号惊恐的目光。“嗨…真的。我救活他们,再让他们去送死。真见鬼。”

“这并非…没有意义的。”克拉克轻轻说。

“那么陈述你的意义吧,克拉克。”丹尼卡医生已经知道了伊莱顶替他人的事情了。他并不避讳伊莱的本名。

伊莱也答不上来。

而事实上没过多久大队里的人们便都知道克拉克并不是他铭牌上的那一号人了。无论他是谁,反正不是德国人——他不吃土豆泥。总之迟早要死在战场上,名字是什么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伊莱的温润和亲和在这里终究是太少见了。他的特殊身份注定他本该是与战争无关的人,更何况他又那么超脱,士兵总乐意找他倾诉。上校甚至想让他代理随军牧师。但克拉克并不信奉天主教,计划便被无限延搁了。

诗人在那里每天都见到新面孔,带着如出一辙的苦痛。

他知道自己再也写不出诗了。


“你从战场上回来,”奈布喃喃。

诗人没有回头,轻轻笑了一声,却不是愉快的含义。

“不,那是之前的事情。”


克拉克本可以在那里忙碌到战争结束的——即使没有人知道那具体指的是什么时候,但丹尼卡医生坚持让克拉克留下来。他比那些女护士好使些,也更愿意倾听医生无休止的牢骚。(而她们只会催促他去照料伤员)

在一个阴雨天里一切戛然而之,某种意义上是克拉克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他端着被纱布浸染得血红的水盆往外走,直到溪水旁他发现那儿蜷着什么人,军装被血污浸透,但依旧能分辦出那军装的颜色并不属于这儿的任何军人。

克拉克认为靠近那人并提供力所能及的超助以保全他人性命,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于是他靠近那人。伊莱听见他呢喃不清的音节,他忽然挣扎着起身拽着伊莱的衣领。

伊莱清晰地听见那嘶哑的声音说了声“抱歉”。

诗人身后是枪械上膛的声音,来自军营的巡警。

克拉克被跟着一起押回了军营。

他们发现他去过英国。

两天后,伊莱被宣判调往离这儿最近的集中营。


车停在集中营前时,伊莱真的觉得车后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已经要死了。克拉克是作为随队士兵来的,而且留在这里,理论上来说,留在这里直到他死去。  

负责人员交接的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带着本子站在车前神情淡谟地清点人数标记号码。克拉克看见她在"传染病"那一栏打了个问号。毕竟那里无论填什么都没人关心。

女人的目光扫过死气沉沉的人群,在个别人身上浅浅停留,目光再跳到克拉克身上。

“你?”她说。

“下土乔·卡斯特,长官。”伊莱回答。

女人明显迟疑了一下,挑了眉随即笑了。“伊莱·克拉克,是么?”

“…是,长官。”

“喊我医生,玛琳达·洛克菲勒。”

“是,医生。”

“丹尼卡想要你回去,那个蠢蛋。”玛琳达耸耸肩嗤笑一声,“如果你也这么想,那么很遗憾你归我了。不过至少我不会让你愚蠢地死在这里。”

克拉克不知自己是否该回答,或者如何回答。玛琳达将笔挂在衣领,抬眼看着他。

“那么,伊莱·克拉克,”她说,“欢迎来到巴汀,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地狱。”

伊莱本以为他会开始做噩梦的,可很快他发现他错得彻彻底底。

玛琳达每天早上最大的快乐就是大笑着用扳手一路划过监狱栅栏吵醒所有人,最后停在走廊尽头克拉克小小的房间:“嗨——下士,昨晚睡得好吗?”

“没能睡着,医生。”他回答。

那里整夜都萦绕着四面八方的低吟和痛苦的喘息,偶尔有孩童稚嫩的抽泣顺着宽大的门缝爬上他的衣襟。锐利的尖叫划破昏黄的灯火,凄厉而沙哑分不清性别,就好像不属于人类那样。

而他无处可逃。

玛琳达其实并不是医生,她是在这里负责实验的研究者。她和丹尼卡医生在大学时相识,不同的是丹尼卡是被军队强征过来的——而玛琳达是志愿前往巴汀集中营的。

丹尼卡医生认为自己只是个刽子手,而真正的刽子手却分明乐意听见别人喊她医生。

“我上个助手死在鼠疫杆菌…不全是。其实是我一枪崩了他,那样解决了很多麻烦。”玛琳达说。

这几天里玛琳达给他大致讲解了他的工作,顺带划定了他的活动范围,宿舍实验室两点一线,每月例行的给人们的体检和米勒上校对接,越快敷衍完越好。

“总的来说最近我们在忙生化武器,测试接种和人体实验。有人希望那些玩意可以根据民族不同而进行寄生感染,太蠢了。”玛琳达夹着一打资料,克拉克跟在后面步履匆匆。

“噢…以及一些有趣的小实验,是因我个人意愿而进行的,体检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挑人的标准的。”她补充。

玛琳达对丹尼卡深恶痛绝。她和丹尼卡仍保有个仪是因为巴汀和中队之间可以通过运尸车传递信件,更因为她认为丹尼卡可以帮她保有清醒的认知。

“像他那样的蠢蛋都可能活到战争结束,难道不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吗?他激励我了。”

玛琳达唯一采纳丹尼卡的意见,就是把伊莱赶出人体实验室。他在那里没法干事。

伊莱依旧在名义上的医疗部打下手。


诗人再次遇到那个廓尔喀雇佣兵,是在一个昏黄得像早晨的傍晚。

那儿本是一处死角,伊莱停下步子,手中端着的铁盘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不祥的金属色泽,沾血的虎口钳连带着赤裸的阴影。

他闻到血腥味,没有手术台上那么浓重,但在这个小小的走道里过于突兀了。让人不安。

伊莱定了定神,依旧选择向前走去。他尽量将步子放得轻柔。

角落里白炽灯坏了一盏,吱呀晃悠着闪烁不定,伊莱清清楚楚看见天花板上破败的墙灰随着那东西晃动的幅度点点飘飞着落下。仅剩的一盏面前支持着光亮,把地上四散的血色打理整齐送上面前。

地上七横八竖的几个人显然并没有经历什么愉快的事情,乌青的面孔带着血迹扭曲着,大概已经昏死过去了。唯一那个状态良好的显然是施暴的那一方,他背对着外面蹲在地上,似乎是在和那群昏死的倒霉蛋说些什么,听见了声音,他缓缓站起,回转过身来。他是东方人面孔,眯起的绿眼睛带着狠戾扫视过他面前的人,只是蹙着眉而不开口。蓝白的囚服被血染成深色,大片湿淋淋挂在他身上,模糊勾出他小臂上漯亮的肌肉线条。他本束起的头发也松散开来,被血液黏成一缕又一缕紧贴后颈。他像走投无路的野狼,对整个草原满怀敌意。

“…克拉克?”伊莱当然没有想到是对方先开的口。廓尔喀人的敌意如同如同深陷泥沼般粘稠,却在视线相交时被融化了。他甚至称得上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是你。”克拉克在那同样血污里的眉眼里,终究勉强辨认出了,他便是那个倒在河边的士兵。

“我感到很抱歉,克拉克…我听说了你。”他挠了挠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把那两句吞了回去,“我叫奈布萨贝达…是个雇佣兵,也许并不算是你的敌人。在这里他们偶尔需要我,所以我…”

木讷的雇佣兵终究没能把话说清楚,他不自然地转过身去踢了踢地上的几个人,“他们…嗯…想要我。你知道,在这种地方,会有人喜欢…是的。”

萨贝达手上不自觉绕着自己的头发, 血污都蹭在一起。不等伊莱开口,他急忙接着话。

“总之,谢谢你。是我连累你到这个鬼地方。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办到。”

说完话他却像松了口气似的,插着口袋别过身子,带着满身血腥味从伊菜身边过了。

在走廊尽头,他没有回头,只是虚虚摆了摆手。

伊莱站在原地。

第二天,他就得到了奈布萨贝达被关禁闭的消息。他们打算把他关到死。

“我并不认为把疯狗关起来是件坏事。”玛琳达说。

那时伊莱委婉地向玛琳达打听奈布,玛琳达停下手上动作,望着他咧起嘴笑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于是克拉克支支吾吾地向她解释萨贝达遇到的问题,和他因此做出的举措。玛琳达笑得前仰后合,克拉克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你来这里都是因为他,对吧?”玛琳达笑着,“我真没想到你也是个疯子,你,在我面前替他求情?”

“正当防卫。”克拉克轻声说。

“过度防卫。更何况巴汀里我就是法律。”

“可是他很合适。”克拉克顿了顿抬起头轻声说。玛琳达收起笑容眨眨眼,随即又笑了。

“聪明人,克拉克。”她欢快笑起来,“那么我给你视探他的权利、也向你保证他且前不会死在里面。给我出份关于他的详尽报告,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对吧?”

于是玛琳达给出的判决是,带着不多的水和面包,克拉克也被踹进禁闭室了。


禁闭室是个狭小、逼仄的小房间,弥漫着混杂了无数元素的作呕气息,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把克拉克领进去的看守很友好,带着长串的钥匙打开门,低低说了声“保重”。

伊莱向他点了点头道谢,他在黑暗里听见门在吱呀声里被关上了。上锁的声音。

一片漆黑。

克拉克站在原地。他无法确认这里是否关了其他人,门阖上的瞬间他借着外来的光线,只知道在可视范围之内空无一人。

伊莱阖上眼。仿佛传来轻细的呼吸声。

他迈步瞬间,在衣料摩擦窸窣的声响里,伊莱敏锐捕捉到了什么。

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重物欺压于他身上,伊莱被迫后退一步,随即被狠狠撞在门上。蝴蝶骨磕在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痛苦细密,从上到下蔓延开来。

伊莱倒吸一口冷气,在刚欲开口时袭击者死死掐着他脖子。伊莱手上的东西也落在地上,他清晰听见了对方粗重的呼吸。自锁骨蔓延开的痛楚带着突如其来的室息,伊莱下意识扣住那双手,指甲狠狠掐进去,被攫取的氧气与恐慌摆在他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在伊莱濒临意识涣散时是对方先松的手,那一瞬间克拉克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他无力滑脱,靠着门缓缓坐在地上。

他听见对方后退了两步,而后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低声道:“…克拉克?”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但伊菜还是深吸两口气平复情绪,扯出了笑容:“萨贝达。”

于是最终两个人还是贴着墙坐下了。克拉克能感到沉默的雇佣兵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解决眼前的难题:歉意和懊恼,连带着好奇与一点惊异。伊莱把面包和水往他面前推推,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在悉悉素素的声音里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和食物放在了一起。

“…克拉克?”

“我保存得很好——她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是你的母亲吗?”

奈布摸在手里的是一张照片。在河边时他沾着血污的手把这张照片亲手塞进克拉克怀里。

那时他知道自己肯定留不下这张合影了,塞给这位被牵连的好心人——或者说这位倒霉蛋,他不过是抱着渺茫的念头,希望一点也称不上。

奈布满心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张合影里他远在廓尔喀的母亲。

奈布有些难以置信地抚摸着那种照片,触感过分熟悉了,即使在黑暗里他也几乎可以确认着就是它。奈布很想问为什么,他想不到任何克拉克这么做的理由哪怕是欺骗。自己从头到尾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他把食物和水推回去,张了张口却终究只是一句:“…谢谢。”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照片低语,“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吃吧。”伊菜低声说。

奈布犹豫片刻:“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可以出去么。”

“可以,”即使心里没什么底气,伊莱还是作轻松地说,“我想你聊聊。而且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把它给你。”

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谎言,应该并不会遭到神明的谴责吧。伊莱笑了,即使他们都看不见。

毕竟如果说自己旺盛的怜悯作崇,未免也太多愁善感了些。

在被判决去往巴汀的那个晚上,也是伊菜第一次摸到那种照片的时候。那时伊菜在无人处抽出那张雇佣兵塞给他的,无声乞求他保管的照片时,他终于明白当时雇佣兵小小的动作的目的便是把这张照片塞进他怀里。

泛黄的纸页上,身穿着传统廓尔喀服饰的年轻女人半蹲,和她的孩子一起向前方微笑着。那男孩隐约能辨认出那雇佣兵的样子来,稚气而又认真,紧紧攥着他母亲的衣角。

诗人终究是年轻气盛,稍微一点有关家乡。亲人的眷恋便能勾起他天生的悲悯,何况在战场上赤裸裸的情感总格外令人动容。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他想起格秋,想起已经去世的大祭司,几乎无人的空寂绿洲与那无尽绵延着的沙漠的夜晚。伊莱在灯火下郑重收起那张照片,决意不再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重演在眼前。至少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

在战争结束后,他要回到绿洲去。

伊莱清楚地知道在不远处绿洲迎来覆灭的末来。

那天沉默寡言的雇佣兵出乎意料地说了很多。他告诉克拉克自己的过去,家乡和母亲。也许是满足伊莱所谓的求知欲,抑或者他把自己埋藏在那把军刀里太久了,血污遍布脸颊,他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伊莱带着微妙的愧疚认真倾听雇佣兵每一句话,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卑劣的骗子,出于不纯的目的诱骗了雇佣兵敞开心扉。他在黑暗里半阖着眼,想象雇佣兵祖母绿的眼睛望着前方微微出神的样子,低哑的声音勾勒出自己曾经的样子。

那么真诚。

战场上的每个人都是无辜的,战争本身却也没什么是非之分。那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伊菜沉沉想着。

禁闭室里白天和黑夜被打散搅乱,黏胡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无论何时生活都止剩下黑暗,作息随之变得不规律起来——可是他们都意识不到这件事。

他们互相讲述故事来给彼此提神。伊莱告诉他自己的家乡,在沙漠里小小的绿洲,酒馆旁的白蜡树。

每每入夜,单薄的衣服无法抵御刺骨的寒冷,他和奈布紧紧靠在一起作取暖,水和食物都耗尽了时候,克拉克在饥饿里迷迷糊糊睡过去。

因此在黑暗里,他当然无法看见那时候萨贝达的目光深沉停留在他身上,无比虔诚。

诗人醒来时禁闭的灯已经打开了,是玛琳达插着兜低头看着他把他踹醒的。

伊莱迷迷糊糊扶着墙起来,奈布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玛琳达把纸笔胡乱甩在他身上催他去工作。在走出禁闭室前她突然回过头来:“下士。”

“我在,医生。”

“你是同性恋吗?”

在克拉克定在原地时,她决定换一种问法:“他是同性恋吗?”

“…不,不是,我想,长官。”伊莱结结巴巴地说着。可没等他把话说清楚,玛琳达就已经推门出去了。

撰写那份报告花了伊莱一整天的时间,他整理了奈布的履历——往前到达他告别母亲,往后直到他和萨贝达的相识。

最后他给出了自认为合适的总结:执念驱使下,他很难走到自己的末路。

报告交到玛琳达手上时她坐在椅子上用英语大声念出了这句话,就好像朗诵一位诗人的诗篇那样清晰。伊莱在她面前低下头红了耳尖的表现很好地取悦了她,她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身体微前倾,带着过分愉快的笑容。

“我很满意,下士,无论是你,还是他。”

克拉克抬起头来,他们对视。

“接下来,让他爱上你吧。”

这种事情无论听起来还是做起来都过分荒谬了,可远在克拉克张口推脱前,玛琳达摆摆手,便又不知道从哪里挤出两个士兵来把克拉克轰走了。

自那之后玛琳达拒绝接受克拉克一切反对意见。而不知是有意无意,伊莱发现他见到雇佣兵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这致使即使是在午饭期间,无意的擦肩而过时雇佣兵真挚的眼神都足以让他羞惭难当。

他好像是相当卑劣的人,借着过去再利用肮脏的手段,诱骗萨贝达对他产生好感。更糟糕的是他无法从中插手这事情中的任何一部分。他可悲地发现自己是相当乐于看见萨贝达的。

雇佣兵的坚守、真诚。越是了解他,伊莱便愈想抚平他如冰山微隆的蹙起的眉,那是他散不去的悲哀。他们都是走到了末路的人,留不住裹挟着血腥味远去的风。

雇佣兵当然也深知这一点。伊莱能看见他相当克制的感情,松松散散摊开在眼前,却亮晶晶得像是他不慎滑脱出手,零落在草丛里的星星:它们支离破碎,颠倒光明。

例行体检的时候,克拉克作为临时医生被派去作业。临时医生是玛琳达封的,他的军衔在此刻将会被短暂地提升到上士,伊菜克拉克医生的身份将会维持到体检结束。这样他们便可以在日志上标注,体检由医生完成。

说是体检,不过是检查是否有时下严重的流行病蔓延,如果有的话便隔离,但实质上只是是把一群人混进另一群人里,这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萨贝达被点名协助体检——伊莱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玛琳达刻意为之的结果。

检查时萨贝达总是全神贯注着防止有任何风吹草动,而事实上也没有。大多人是木然着低下头去,仿佛天地深处有什么东西不断感召着拉扯他们,使他们不得不佝偻下身子被动接受着泥泞肮脏而无可救药的生活。只有孩子们天真明亮的目光间或往上一扫,眼神里带着好奇的问询。

“那些孩子们画过你。”休息的间隙里奈布低声和伊莱耳语,“那个有个艺术家教他们画画。”

“他们画什么…?”伊菜和人交谈时总喜欢目光相接,倒是奈布愣了一下后不自然地低下头去。

“矿场岩缝里的小草,偶尔掠过的飞鸟,或者家人朋友…”雇佣兵眯起眼,“我看到的不多。都是美好的东西。”

奈布没有把话说完整。他知道毋庸置疑的是,那些孩子们对凶狠的雇佣兵感到恐惧。这让他有些微妙的不爽——或者这份不爽才是造成这样局面的根本原因?

不过无论怎么想都改变不了他在孩子间非常不受欢逛事实了。

在传染病的高发期里,例行体检的愈发频繁使他们越来越多地碰面。

克拉克逐渐听到一些低语。许多人死在隔离区。

玛琳达对此的措施是取消了例行体检,伊莱与奈布因此远离了集中区。现在他们在体检时的任务是填写体检表格。伊莱总不住怀疑这根本是不必须的,玛琳达其目的在于——

“让他爱上你吧。”

伊菜每每想到这句话总不住一个寒噤。在这样的阵营里,他真的不懂说出这样话的便宜上司究竟在想什么。可如果是因此可以让他们两个有点好日子过,而不至于被支使得颠三倒四,伊莱也不介意把这样的日子延续下去。

填写表格的时候他们面对着坐在桌前,伊莱抬眼望向桌对面的廓尔喀人,他祖母绿的眼睛低垂着,显出一幅认真的神气来。

可是奈布怎么想。

他会爱上自己…吗。

随着运尸车来往地愈发频繁,玛琳达终于决定放弃填写表格了。(你们至少也应该接吻了吧。玛琳达向他抱怨。)实验室彻底撤出了集中区域,实验助手中也有染了病后去世的。他们建立了临时的焚化炉,用于处理尸体。

平衡总会被打破。

集中营里的人们聚集在铁丝网内,要求控制瘟疫。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后面低着头的人不出一言,面色难看得几乎不堪一击的青年人在最前面。几乎没有老年人——他们都已死在最初的瘟疫感染里。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玛琳达插着口袋眯着眼在外面,噙着笑望着他们。克拉克站在她身边,夜以继日的忙碌让他的制服破旧旧不堪,玛琳达因此允许他换上那身来自绿洲的白袍。

“你觉得怎么办。”她说。

克拉克无法确定她是否在问自己,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他蹙眉踌躇了片刻才开口:“首先隔离感染者和,消毒措施,其次…”

玛琳达转头望向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随即大笑起来:“下士…!你总能给我惊喜!”

她的笑意很快就敛去了。远处传来零散的枪声,乘势想要逃走的人们已经被军队击毙了。

“遗憾的是在此刻,主正在安息——”玛琳达懒散着大声宣告,如同咏叹调一般拉长着尾音,几乎所有人都望着她高举的手。

属于医生的白袍里,袖口顺着她的动作滑下,露出一小截手腕来。

“开枪。”她说。

伊莱是第一次目睹被直面夺去的生命,这是在战场上的死法,和体面地死在医院里是完全不同的。

原来生命的存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神圣、高洁,他们更像是走到尽头的白蜡树,缓慢却肉眼可见地凋敝、破败,尽管挣扎呼叫,却依旧无法抵抗下坠的自然规律。他们生来就注定腐烂在泥土里。

人群开始尖叫,最前面的人声音被掩盖在枪声里,在冲量里翻腾他们好像是触电了般抽搐几下,随即缓慢、毫无任何防备地向后倒去。

人们拼命想要往后退去,即使枪声的时间本并不漫长,在射击停止后人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拥挤着后退。伊莱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玛琳达,后者眯着眼点起一根烟叼着,似乎没有任何波澜。

孩子稚嫩的尖叫在熙攘里最为显著,伊莱转过头去,目睹了那位跌倒了的母亲和她滑脱出手的孩子。转瞬二人都被淹没在惊恐的人群里。再也没有露出头来。

“别看了。”

奈布在他后面抬手掩盖了他的眼睛,蹙着眉低声说。雇佣兵能感受到掌间温热的触感——伊莱在颤抖。

玛琳达冷笑一声,转过身去。

军队开始后撤。

“他们内部伤到的人,可比枪要多。”她耸耸肩把门钥匙丢过去,奈布一把接住。“猜猜你能救回多少人吧,我的好下士。”

伊莱转过身去,望着玛琳达插着口袋走远了。

人群的喧闹声渐熄,留下的持着枪的士兵无声站在他们身后。医生已经下令,出逃者一律击毙,哪怕只是迈出门一步。

奈布拉着伊莱去开铁门时,已经没有人敢走出来了。伊莱颤抖着手用绷带给自己做了简单防控传染的措施,奈布也学着他半遮住脸。

瘟疫面前的无用功。

鲜血濡湿鞋底。伊莱站在一片破败前,勉强整理着思路。中弹,包扎,止血。他麻木维持着思考。踩踏,窒息,心肺复苏。

在枪支威胁下集中营里的人们开始后退。有人想要上前帮忙,枪声便在不远处响起,算作警告。

于是只剩下已死之人和将死之人了。

伊莱掌间已经被鲜血濡湿了,中弹的人几乎无法挽回,心肺复苏过分消耗体力,即使有奈布的帮助也无济于事。

“救救他们…”

伊莱支起身子,几乎绝望回过头来。全副武装的士兵无动于衷,他们坚持自己加害者的立场。

没有人可以救他们,也没有人可以在道德准心里挽救伊菜克拉克。

伊莱站定在原地,汗水顺着面颊淋下来模糊了视线。他感到无助和恐慌,就好像他站在界河边缘,无论溺亡在那一边都是谬误。现在他们是什么:由器官由组织构成的支离破碎的东西,混杂着子弹和硝烟味道,被人为后天的划分开来——这却分明是天生就注定了的不同。

他们是否真的不同。伊菜悲哀的发现他与奈布不属于这当中的任何群体,他们是加害者,他们是拯救者。

悲哀不与他们相通,蔑视无法与他们共存,就连仇恨也寡淡如水,使致连就着血水喝下去都令人无动于衷。

“救救他们啊…救救所有人…”伊莱呢喃。

可是,他们都是人啊。

绿洲的先知几乎绝望地发现,他的世界与他并不相熟。

落日像是绷带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沿着面颊无声落下。一场默剧以悲哀作结。

上帝正在安息。


第二天上午伊莱克拉克开始高烧,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呕吐,被派去照顾他的奈布发现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病痛中的先知像是失去的支撑的雪花,在高热里片片被迫剥离开来,露出触目惊心的花白内核。奈布握着他的手,感受到他在苦痛里融化开来,各个方面。奈布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样子。他想伊莱也经历着如出一辙的痛苦。

奈布认识这样的瘟疫,他曾经经历过如此病痛。因此凭着记忆和本能,他想方设法哄骗病床上的先知吃下哪怕一点食物,在手足无措时,他便替他更换被彻底捂热的毛巾。

偶尔玛琳达也来看望他——或者他们两个。在她视探时奈布总被锁在门外。

“你最好活下来,下士。”她说,“否则我不会留下门外没有用的东西了。”

偶尔她也过来说些什么,伊莱在迷糊里听着,总觉得她大概更热衷和死人说话。

“丹尼卡被调到太平洋战区了。”玛琳达拿着奈布遗留下来的铁勺敲着栏杆,金属碰撞的声音让克拉克太阳穴嗡嗡作响到发痛,可惜噪音的制造者并不在意,“我告诉他克拉克下士已经死了,好让他不再挂念这里。他不能也不会再寄信来了。”

“战争不会太久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先知开始不断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来。有时他还在童年里。他透过不同人的眼睛在世界里游荡。他是滑脫出母亲手的婴儿,是狙击镜另一端瞄准婴儿的眼睛,伳是望着爱人远去离开家乡的姑娘,是注定死在新世纪之初的枯树。

他是云,他是风。他是沼泽里的野兽,是水洼里的毒蛇。

伊莱觉得他几乎要忘记自己了。

他往前走,落叶铺满砖瓦,阳光照在白蜡树上,呈现出微妙的绿。路的尽头里,雇佣兵靠在树下阖上眼。

雇佣兵睡着了。

伊莱知道雇佣兵将要死去了。

他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陷落在阳光里的奈布·萨贝达。

他知道这是无用功。

“…伊莱?”

伊莱茫然睁开眼,他感到一双粗糙带着枪茧的手覆盖着他的双手,奈布的声音听着叫人安心极了。

“奈布…”

“你退烧了。”

伊莱眯着眼又睁大,似乎想要看清楚些什么。

“你还好么…没有点灯吗?”

灯光里奈布眼中惊愕一闪而过,他与伊菜对视着,那双漂亮的托帕石般的蓝色眼睛已经变得浅淡。它们没能聚焦到任何地方。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告诉眼前的诗人:“…对,我没有点灯。”

伊莱是在自己的视力稍有恢复后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失去它们了。玛琳达很难得尽了一名医生的本分,在过来看看他们情况时检查了伊莱的眼睛。

“能恢复部分吧,但以后见不了强光,大概。”她坐在床上,而把伊莱赶了下去,“开玩笑,我又不是眼科医生。不过好消息是你可以继续工作了。”

下一次拜访里她给伊莱带来了轻薄的棉制眼罩,紧接着伊莱便被赶去实验室了。

不到半个月,玛琳达在一次碰面时漫不经心告诉先知,丹尼卡医生死在太平洋战区。

而一切都要开始崩溃,因为战争即将结束了。

没有人谈论这件事情,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不再有运送人员的卡车来往,唯一喧闹的只有太平洋战区,而败落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时候,巴汀必将面临法律裁决。

“有什么是非对错呢?”玛琳达笑,“听说对面也才刚屠杀了个偏僻村庄来掩盖踪迹。他们可不必接受审判。”

丹尼卡医生的死像是一个信号,克拉克却麻木得想要忽视它。明明战争结束后,他还打算去拜访丹尼卡医生种着矢车菊的私人诊所。

现在一切都如同乙醇般挥发了个干净。

伊莱被越来越多地支使,玛琳达预见了她的实验无法长久,开始夜以继日地进行实验。伊莱常能看到面无

表情的警卫将人从集中营里带走,最后处理掉的几乎只有衣物。

警卫多数属于玛琳达,但士兵们不那么想。他们开始带着回家的期冀私语,像是融化冰川里的温情。

除了实验室,其余地方都放松下来。无论是胜是负都不重要了,每个人都烦透了战争。

偶尔能聚到一起时,有人会忸怩地从怀着摸出一张被私藏了很久的照片,告诉他们这是他温柔的未婚妻。他们也终于确定了克拉克不是德国人,对于他参军的经历啧啧称奇。

伊莱则属于更加忙碌的一部分,奈布对于看不见伊莱而产生了肉眼可见的烦躁情绪。他刻意地等在伊莱的必经之路,只为了和伊莱说上两句话。

他用捡来的石头,以简陋的工县雕了个小小的象牙白的尼泊尔军刀。最后在他们碰面时,他低头沉默着把它塞进伊莱手里。

伊莱抬头望着他,他们对视。

指尖相接是他们在此地能触及的唯一温度。

那天上午他们第一次接吻,在昏暗的角落里靠在墙上,匆忙地交换彼此的味道和无从言说的迫切。

爱我吧。伊莱无声祈求着,抬手指腹摩挲着奈布耳尖。现在我只剩下你了。

在奈布获准搬到伊莱的寝室里度过夜晚后,事情总是顺理成章的。在真正进入前伊莱都不敢相信居然真的能做进去,钝痛几乎要身体撕裂开来,无论奈布再怎么安抚他作用都微乎其微。

伊菜本以为自己会流血的,尽管奈布已经尽力让动作柔和下来。后来他鼓起勇气往下摸时,发现那些只是些黏膩的液体。

雇佣兵抓着他往下的手腕逼迫他再仔细摸摸那处,适时的调笑让伊菜只想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明明那么亲密,最后的愉悦夹杂着恍惚里,他们十指相扣,伊莱却感到无限的不安甚至恐惧。

他意识到一切都在向玛琳达的所谓预言的方向发展。哪怕是战争的结束。

巴汀迎来审判前,他们最终的审判者,是玛琳达·洛克菲勒。

紧接着米勒上校被发现死在办公桌前,手枪从他手中滑落在地,过近的距离使他大半头颅都带着烧焦的痕迹,满桌到墙上,血迹星星点点掺杂着花白的脑浆,死因是自杀。

在遗书里,这位上校写道:我的民族让我拒绝接受他们是人,而现在他们和我没有区别。

“懦夫。”玛琳达说。她轻蔑地拾起那张遗书,叼着烟,用打火机在米勒上校的尸体前把它烧了一干二净。几乎没有人读到这封遗书,连同米勒上校的妻女在内。

集中营里的人们开始躁动。战争结束就意味着回到家乡去——无论对于士兵还是此中的囚徒们。

“很快就会有暴乱了。”奈布说。

那个夜晚里天气已经渐暖了,伊莱跨在奈布身上,俯下身去亲吻他温热的眼角。伊莱越来越多地感到不安,于是对于萨贝达的渴望几乎达到了顶点,如同濒死之人在荒漠里产生了对水的幻觉,他虚无地掌控着属于绿洲的国度。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是富庶的,他都是一无所有的,伊莱对于失去奈布·萨贝达怀着无限的恐惧。

奈布抬起手勾着伊菜的后颈,半撑着身子顺着伊菜的耳尖亲吻,一路往下。

伊莱笨拙地回应着他。他们还有多久,他们是否能支撑到暴乱。玛琳达对于伊菜的态度愈发微妙,而他心知肚明对于奈布的实验不会被拖得太久。

伊莱不清楚玛琳达究竟打算做什么,但进入了实验室里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模糊的预知让他心慌意乱。

伊莱半抚着奈布脸颊,他们交换了一个温热黏腻的吻。伊莱支起身抹了抹嘴角,垂下眼来。

“奈布,我们逃走。”他说,“去我的家乡,我告诉过你的。”

明明二人都不是裁决对象,他们本可以等待战争结束后便离开这里。但奈布没有问为什么。

“好。”他回答。

伊菜后来曾无数次梦见那个晚上, 一遍又一通,就好像他被永远困在了那个傍晚。一切循环往复,不死不休。

他们早就被写进了结局里。

伊莱把时间敲定在晚饭前,那天傍晚隔着河岸巴汀被染上如秋收般动人的色泽。故事将要走到尽头。

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整理的东西。临行前奈布望着伊菜几分发灰的白袍,视线又落在自己的深色制服上。他望着伊莱的背影,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奈布回望背后的集中营,土兵们闲聊着体出一份松散的气氛来,奈布与他们并不相熟。

提议被奈布咽了回去。

河对岸深色的林子沙沙作响,河水在夕阳下显出闪烁眼睛的轮廓,不知什么动物尖啸悠长,刺破巴汀冰蓝的灯光。

伊莱几乎要记不清那时候自己是怎样逃出去的了。风声过于缓慢,以至于没能即刻把守卫们的呼喊送进他耳中。

天旋地转里,脚下沙砾却在跌跌撞撞的步伐里看得清晰。

奈布松开他的手,子弹的尖啸好像穿透了氧气,那一瞬间伊莱只听见奈布低声吐出的零散字句。

“别回头。”

白袍翻飞在晚霞里,色泽顺着过分低沉的天空无声牵扯着伊莱的步伐,节节顺着足跟攀爬,勾勒出风的身形。

“求你。”

跌跌撞撞。伊莱徒然发觉自己原来那么熟悉枪支和子弹了。他能清楚在脑海里勾勒出子弹被火星推出枪膛的模样。

奈布的声音不再先前那样近了。再也不会那样近了。

“…别忘了我,伊莱。”

诗人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沉闷而悠扬。

林乌飞起,天色渐暗。

只有白袍上不属于诗人的晚霞再也洗不去了。


“我只是平静又悲哀地感到,我又要失去他了。”

诗人的眼睛被崩溅出的火星短暂点亮,那双水色的眼睛出着神。

奈布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跳进了河水里,只有轻微的擦伤。直到下游才被人捞起来,农户以为我已经死了。”

他们对视。诗人的眼睛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令他心悸的平静。

“他骗了我。他明知道那些士兵会放我走,穿着白袍的伊莱克拉克。”

奈布觉得自己是在雾里,他知道伊莱讲述的是他们的故事。每一个字句都熟悉得让他心悸,好几次他都想要起身去拥抱他的克拉克,可他望着诗人眼中的自己,动作却又顿在哪里。

原来他忘记了这么多。

“现在,我不过是你曾经认识的某个人罢了。”

绿洲的先知拧开水袋,仰头喝了水,水色里倒映出沙漠的繁星。

“…是玛琳达。"奈布艰涩开口,“最后是她让我活了下来。”


“哈…!肺叶贯穿脾脏破裂,致命伤!却放走了克拉克,你们这些蠢货开枪打人倒是挺准。"

被带到实验室里,廓尔喀的雇佣兵几乎要断了气。血液滴滴嗒嗒顺着手术台往下,汇聚在玛琳达脚下。她脸色铁青地作着应急处理,抬眼望着十分不乐观的心电图。

“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她停下手上动作,起身眯着眼回望身后的助手们,“我们开始第二十三次移植。”

她低下头去望着奄奄一息的雇佣兵,低声笑了。

“触手可及的执念和远在天边的牵挂,你们俩倒不知道是谁输得多一点。让我们期待一下克拉克先生努力的结果吧。”

最鲜明的是痛苦。大脑好像被刀片翻绞着糅和,在深不可测的湍急河水里,末知的存在吞噬他拥抱他,脚踝被拉扯着往下,吐息间血腥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膩灌入口鼻,深海里他除了溺毙别无选择。

可是他不想死。

间歇的高热带来的是紊乱的思绪。奈布觉得克拉克好像还在身边,随即他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彻底分离在生死线上了。他不确定伊莱是否还活着。

往前是家乡,他甚至没能把自己的遗书寄回给母亲。奈布不敢相信她坐在门前一天又一天,目睹着邮差的经过。她将等待多久,才会接受自己的孩子已经死在不知名角落的事实呢。

太阳穴嗡嗡作响,瘙痒与痛楚从后领缓慢攀爬,像是不知名的存在用它渺小而尖锐的细爪贴合着他的颅骨,深深刻下远古的烙印。

思绪开始涣散了。奈布凭借本能地想要抗拒。

他知道有什么将要消散在这里了。

他别无选择。

奈布醒来时第一眼撞见的是一个让他十分反感的女人。

“…你是?”奈布撑起身来坐着,有些东西在他脑后挥之不去,他却无从抓住它们。

“玛琳达·洛克菲勒,你的主治医生。”玛琳达笑笑,带着玩笑般埋怨的语气,“真是的,你害得我们永远失去了乔·卡斯特下土,那孩子明明那么可爱到了可憎的地步——”

“我不认识他。”奈布已经开始有些烦躁了。他确定自己失去了些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极度不安里,他必须回乡见到母亲。

玛琳达眨眨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话语在口中打了个转,随即又笑了:“真是薄情呐…也许这也是副作用的一部分?不如看看你自己吧。”

奈布转过头去,目光聚集在镜子上。

带着青蓝色狼耳的怪物,青碧的竖瞳显出可怖的色泽来,往上几乎深嵌在颅骨里的水晶像是有生命一般闪烁着。奈布迟疑了一下,抬手想要去触摸镜子,动作顿住了。

玛琳达笑得更高兴了。她抱臂站在门口吹了个口哨:“适应一下自己吧?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后来我配合她做了很多实验,她整理出了一份研究报告。”奈布说。

伊莱低着头望着火堆,看不出他的表情。

奈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他放任他们陷入沉默的境地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结束这个故事。


战争结束的消息到来时玛琳达放了一把火,火烧掉了巴汀。所有人都说她疯了。

那时候她站在不远处的山冈上,拿着她的实验报告,自若地叼着一根烟。火机在此之前己被她丢进火场里了。

奈布觉得她没把那些致命的病菌丢出去害死所有人,已经是足够出人意料的了。他站在她身后,将兜帽往上拽了拽:“你不走?”

“我在这里等他们将我抓捕归案。”玛琳达微仰起头眯着眼,吐出一口烟来,“带着我的资料,逃走吧,雇佣兵。这是我们最后一个交易。”

奈布眯起眼。玛琳达冷笑一声:“按照上面的地址寄出去就可以,然后你离那些人越远越好。”

狼耳抖了抖,奈布接过资料,低头飞速扫了一眼。很多数据都是他配合玛琳达测量出来的,更多的是他看不懂的学术用语。

“诺贝尔奖呢。对它温柔点。”玛琳达点点烟灰,它们听话地顺着飘下。她转过身去,面对疯狂燃烧的巴汀。

“滚去吧,现在去做一个可耻的逃兵,萨贝达。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奈布走到山坡边缘回过头去,他看见火焰和云霞纠缠勾勒在一起,把过去和将来糅杂在同一片废墟里。巴汀曾经的主人只是静默在原地,火场夹杂着火星的热风勾起她微绻的发尾。

一切注定走到尽头。

那份由奈布寄出去的手稿引起了惊天的轰动,人类成体的基因工程与几平令人无法置信的古老病毒,经过验证后他们发现这一切居然是可行的。

这封匿名的手稿被推到风尖浪口。它注定被赋子极高的荣誉。

手稿的主人是在第二年才清晰了的。在对于战犯审理的法庭上,玛琳达洛克菲勒,态度良好地接受审判。她对于自己所有的罪行一一坦然接受,在法官即将敲下法锤的那一刻她请求发言。

“我承认我的罪过,但在这样神圣的法庭上,我要求绝对的公平公正,我要拿回我们应得的荣誉。”玛琳达医生微微笑着。

“你们的诺贝尔奖,它肮脏至极地来自巴汀。”

她对于那份没有主人的手稿太过了解,她所描述的内容让人几乎无法怀疑他们间的关系,那样精确而又泯灭人性的实验也只有在集中营里才可以被测量。

她以轻蔑的语调结束了这段骇人听闻的发言,看上去是那么愉快。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把枪支带入法庭的,正如此后没有人彻底弄清了她那份手稿的奥秘,连同她研究报告里的那唯一一个实验成功案例。

沉重的左轮手枪指向法官,她嫣然一笑。人们第一反应是扑过去保护法官,夺下手枪。

可她没有开枪,她把枪口指向自己。

苹果落进清水里的声音。

漂亮的鲜花喷洒在被告台上,轻盈顺着红木的纹路滑下,浸染浅色的地板。


“这很适合她。”伊莱呢喃,“灿烂盛大的腐烂。”

他们步步走在黄沙里。

原来他们都活在同一个故事里,将要去赴同一个约。

“我从未忘记你…我以为你死在那里。”诗人低声道。

奈布知道有些什么在他脑海里悄然苏醒生长着,他在找回他丢失的一部分自己。

他要找回自己丢失的伊莱克拉克。

远处白蜡树的干枯的枝条刺破过分单调的黄沙,伊莱停下脚步,定定站在原地。他转过身来,奈布静静望着他。

“现在,我们都来到这里了。而我也不会再离开。”伊莱摘下兜帽,抬手扯下绑在他脑后的布条。那双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随即坚定地对上他的目光。

奈布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他们的过去。从热河的意外,往后漆黑的角落里。他看见伊莱的眼睛在禁闭室里如阳光酒落镜面上,火烧云下显露出他的彷徨。奈布想起伊莱高烧时一边又一边呢喃着他的名字,那时候他俯下身去怀着虔诚去亲吻他的诗人发红的眼角。

一切初识都是蓄谋己久的重逢,而重获了先知的绿洲亦将焕发新的生机。

奈布以为他已经忘记了。但那些东西是他无法忘却的,正如伊莱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那是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忠诚。

绿洲的诗人伸出手去,他水色的眼睛依旧如此平静。

“那么,奈布萨贝达:

“你的选择是什么?”

  

【绿洲遗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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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感谢读到这里的你!!

  零零碎碎写了四个月,算是对自己下半年一个交代。私心很喜欢里面的几个孩子,喜欢Malinda姐姐....(喂)

  接下来半年随缘更新了!希望大家这一年都顺顺利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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